2012年2月18日 星期六

*流轉不息的愛--為生命劃一個無悔的句點

流轉不息的愛
穆景南
正視生命的最後一堂課 [為生命劃一個無悔的句點]
千金難買早知道
我的父親穆克淇先生於公元兩千零七年去世,享年九十三歲,親友們譽為福壽雙全,在台灣習俗上此年紀死更是發紅帖告知親友,可是在我們家人心中,卻仍有許多遺憾。後來發現有些遺憾本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我們早知道一些有關生死的訊息或是了解生命跡象,有好的認知與心理準備,父親的最後一段路,也許可以走得更圓滿,而我們家人心中也可以得到完全的平安與放下。所以決定將這一段經驗分享,希望可以延伸父親一向懷有的慈悲心,將愛的精神散播給所有需要的人。這不是一本專業用書,只是分享我們希望當初可以更了解或是有更適當行動的一些經驗和知識,藉此提點一下未曾在「生命的最後一堂課」上用心的人,年輕或是年老,我想這都是值得我們稍加了解的課題。
— 穆景南

救治醫療或是安寧療護
父親的身心一向健康,除了耳背,行動不太俐落之外,每年的健康檢查都十分正常,他老人家並非是因病去世,俗話說起來應該是「無疾而終」或是「壽終正寢」的,也正因為如此,在他出事至死亡的十天當中,我們面對極大的挑戰,家人中也有許多的衝突和掙扎,因為我們不知道什麼才是正確的選擇?什麼才是對父親最好的選擇?雖然他各方面都算健康,但是最近一年多,我們的確看到他的逐漸衰退,精神雖然還好,但是他的行動力越來越差,幾乎都是坐在沙發上。我曾經在他死亡前幾個月問過他的家庭醫生,像父親這樣的情形,我們將會面對怎樣的狀況,該做怎樣的準備?
醫生告訴我,一般而言會有幾種情形發生:
‧一種情形是在睡覺中過去,這是最有福氣的走法了;
‧另一種是死於併發症,譬如老年人染上感冒,有時會併發肺炎就走了;
‧最不希望看到的是一直衰退下去,那時就需要送到療養院去,因為可能會需要專業人士照顧起居,家人自己照顧會太辛苦了,而且不太會應付緊急情況。
問過醫生之後,我還和父親笑談,天天要祈求上蒼,讓他在睡覺中就離去,不要受苦。
父親是在死亡前十天因心跳過快而在沙發上坐著就休克了,我要扶他上床時叫不醒才發現情況有異,請了救護車來,上了氧氣之後才醒過來,在急診室住了一夜,因為似乎一切都還正常,就讓回家了,醫生給了一些鎮靜劑,所以在醫院時他一直在睡覺,出院時全身十分軟弱。父親老早就簽下了「不急救授權書」,所以醫院也不做任何的深度檢查,而他清醒後,一切也都似乎正常。我曾有一度後悔打了叫救護車的電話,因為如果他不是坐在沙發上就休克了,而是睡在床上後才休克的,我們是不會發現的,那樣也許就應了他的祈求:在睡眠中過去。而我們是順著我們被訓練的本能反應,一旦有緊急事就叫救護車急救,當下根本不會有其他的想頭,不過事後有一種「另類想法」,就是我們這一通電話,其實也許增加他老人家十天的痛苦。當然這只是一個在傷痛中自責的想法,所有的朋友都認為我們不該胡思亂想,大家都確定這是理所當然該採取的行動,不過在那十天裡,類似這些小小的問號累積下來,足以造成沉痛的悔恨,我想這是許多失去親人的人會有的一些傻念頭吧。
現在資訊十分方便,我常想,如果我能多做一些研究,多花一些心思,或許當時的一些選擇就不會是直接慣性的反應,而會多一些思考吧。不過,我自然也清楚,不能拿這些來讓自己後悔,我們的確在當下是做到能力所及的一切,這樣也就對得起父親,也對得起自己了。
父親由急診室回家之後,卻是我們挑戰的開始,因為我們一切都依照對病人的照顧方式,希望他能趕快復原,兩年前他也曾因腸胃過度衰弱,住院一個多星期,出院之後復原非常快速,我們自然也認為這次也會像往常一樣,可是卻天天都有不預期的情況發生。
首先我們發現父親的精神只能維持很短的時間,常常坐一下子就睡著了,一旦在椅子上睡著就無法讓他醒過來走上床去睡覺,這是前所未有的現象。其次是他的胃口急轉直下,出院後幾乎不太願意進食,我們每天打米漿餵他老人家,他都吃得十分勉強。兩三天下來情況沒有好轉,再加上便秘,我們知道必須徵求醫生的意見了。父親的主治大夫很忙,因為等不到他的回電,我必須去排門診才能和他說上話,他聽了我的描述,望著我苦笑,說他唯一能做的是簽安寧療護的申請單給我們,他已經不能為我父親做什麼了。
我了解醫生的意思,我也清楚沒有專業人員幫助我們是不行的,而安寧療護或許是當下唯一可能的助援,可是家人對安寧療護不甚了解,總覺得如果將父親申請進入這個系統,就是放棄了父親,後來請了社工和安寧療護的護士來說明,家人才同意讓父親進入這個醫護系統。
安寧療護的確是為了瀕臨死亡的病人而設計的醫護系統,但是醫護人員會作評估,如果病人逐漸好轉起色,他們也會建議移入普通醫療系統,父親的情況不明,主治醫生認為是極度老化現象,自然建議安寧系統,而我們卻是因為沒有專業背景,也只能暫時依靠這個系統,不過我們心中都不認為父親大限已到,心想這只是一個過渡時期。
安寧療護的單位十分有效率,第二天一切都安置妥當,專案護士馬上來家裏探望父親,做第一次的評估,她對我們說情況並不樂觀,根據她幾十年的經驗,我父親的確已是處在最後的階段了。護士小姐是個很好的中國人,她了解我們中國人許多的心態,所以很耐心的向我們解釋父親的情形,她說父親的身體已經開始準備死亡了,他老人家雖然沒有病痛,但是所有的跡象都已顯示身體的功能已經逐漸衰微,譬如不願意進食,昏睡,等等。我們仍然可以選擇強迫餵流質,但是那也只是延遲他死亡的時間,他是不會好轉過來了。我們在半信半疑的狀態下,仍舊選擇做我們認為是對的事情,譬如早上強迫灌他湯水和他平時服用的高血壓藥,
但是一天比一天困難,父親昏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醒來時也說不出話來,看這樣的情形護士小姐不幸言中了,父親的確已經逐漸走向生命的最後終點。這使我們面對更大的挑戰,因為安寧療護的目的就是讓他走得安祥而痛苦最少,也就是不做任何延續生命的措施,可是我們傳統的觀念,父親既已不能進飲食,就該打營養針,注射生理鹽水,讓他不至缺水;然而護士告訴我們,那只是增加父親的痛苦而已,他遲早要經過這個死亡的階段,多躺在床上一天,就是多一天身心上的痛苦,父親此時已經無法自己移動翻身,甚至也無法自己排尿了,接上尿管是必要的步驟,父親生前一向交代,要幫助他不要受苦,不要作無謂的救治,我想這是該實踐我對他的諾言的時候了,我們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讓父親自然死亡,以他自己身體的步調,心理的意願,走完最後的階段,不再做無謂的掙扎,不再堅持以營養針來救治。
天知道這是多麼艱難的一個決定!
護士小姐告訴我們,他已經逐漸脫水,身體會感覺不舒適,碰他或是翻身時都會痛的,也會有間歇性的不安,尤其是晚上,所以準備了鎮靜和止痛的藥物,譬如嗎啡,讓我們斟酌讓父親服用,所有的措施都是讓父親能夠在痛苦最少的狀況下,走完最後的一段路。
父親在進入安寧療護系統的的第五天安安祥祥的離開人世,兩個星期前我們是無法想像這個事實的,那時他沒有什麼病痛,雖然休克半小時,在急診室醒過來也沒有痛苦異狀,醫生是在當天夜裡就發出院通知的,他再怎麼年老,我們也沒有把死亡和這個突發狀況聯想在一起,儘管後來情況急轉直下,我們心中都還抱著一絲希望,希望護士小姐解讀錯誤。我在進入安寧療護系統之後的頭兩天,還想盡辦法讓他吞下他平時服用的高血壓藥丸,其實那都已是增加他身體的負擔了。可是我們姊妹私心深處都不願承認時候到了,同時也難以承擔不救治老父的責任,直到他無法吞嚥那一天,我們才下了決心,開始和父親一起面對最後這段時間,不再往治療方向去想了,其實如果我們越早接受事實,父親受苦會更少一點。
即使如此,這還是很大的挑戰,傳統救助病人的想法根深蒂固,看著父親逐漸失水,姐說,難道就這樣看爸乾死嗎?雖然天天有人來替父親擦身,抹上潤滑油,我們心中仍然受著煎熬,時時會問自己:這樣作對嗎?雖然理智上知道這是正確的選擇,只是感情上,真正是情何以堪?而傳統觀念上,生命是貴重的,絕對不能放棄,看著老爸逐漸失去生命,孝順的定義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接受挑戰,不論是出自內心或是來自別人。不論內心過程如何煎熬,我仍深信這也會是父親自己的選擇,他心裡實在是清楚明白的,也會欣慰這是老人家平時的積德,修來一個接近最少痛苦的無疾而終。
走筆至此,不禁感慨,因為我有幾位朋友的長輩目前正在受苦,一位老人家已經昏迷將近一個多月了,在昏迷初期醫生就已經告訴家屬,即使救回來恐怕也是植物人,結果家人因為要盡孝也因為不捨,堅持要救治,現在全身插滿了幫助生存的管子,身體皮膚也開始有些潰瘍,但是沒有一個人敢說放棄的話,因為怕被冠上不孝的罪名,即使醫院已經希望病人轉至療養院,家人仍然堅持要繼續救治。
在此同時也有另外一位老人家,已經接近百歲,幾個月前已經昏迷,身上插滿持續生命的管子,問她的兒子為什麼還要讓老人家如此受苦,說是以前忌諱沒有談過這個問題,現在進退兩難,明知母親受苦,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因為不知道老人家的意願?家人又意見分岐,雖是身為長子,卻也不能承擔責任,只有眼看母親這樣靠機器延續生命。
另外我在美國有一個好朋友,她的母親當初是癌症末期病患,進入安寧療護系統,可是她心中仍是抱著希望,不肯給母親足量的嗎啡止痛,怕會有負面效果,當時她母親褥瘡已經十分嚴重,半身癱瘓,癌細胞已蔓延全身,有天晚上母親忽然大痛不已,她還是不願用太多嗎啡,堅持讓救護車再送入醫院,當我趕到史丹佛大學醫院時,老遠就聽見她母親的呼叫聲,一進房間就聞到一股死老鼠的惡臭,原來她母親臀部的褥瘡已經肉腐見骨,護士正在換藥,我看病人如此痛苦,不禁怒問護士,為何不徹底止痛,他說家屬仍堅持打營養針救治,不讓用全量嗎啡,做安寧步驟,醫生都無可奈何。我陪伴朋友出席六位醫生的會診會議,希望能勸她放下,讓她母親不再受苦。當她終於點頭,願意只做止痛安寧的措施後,她母親終於可以安靜入睡,不到二十四小時即安然離開人世,臉色不再掙扎痛苦,走時十分安祥。我的朋友幾十年和母親相依為命,她性情比較內向,沒有什麼朋友,和母親關係十分親密,所以才會採取任何她認為可以延長母親生命的措施,現在兩年過去了,她卻陷在無盡的悔恨裡,無法自拔,時時自責讓母親多受許多不必要的苦楚,我也時時想到她母親的哀號,不知道該如何勸慰這個讓罪惡感侵蝕的女兒,心中不勝唏噓。這也是為什麼我在父親去世後,希望紀錄一些經歷和心路,同時把一些我們平時沒有在意或是思考過的問題提出來,希望在面對生死大關,需要我們做抉擇的時候,可以有少一點的掙扎,多一點的心理準備,避免不必要的後悔和自責。
(上文摘錄自http://www.alearningfoundation.org 或http://cwccn.blogspot.com 作者穆景南先生部落格)
大孝與大愛並非讓自己的親人在疾病末期時,接受醫師用盡所有無效醫療措施竭力搶救到底。應該是,陪伴親人,安詳面對疾病,坦然接受死亡的蒞臨,以安寧緩和醫療協助病人安詳、有尊嚴、沒有痛苦的往生。[陳榮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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